“从两道士身死开始,就开始暗中埋伏缉拿水鬼,却一直不见水鬼的踪影。本来接连三日轻易出现的水鬼,从我们埋伏开始就突然不现身了。后来尉迟二郎当众带人撤退,做了一场戏,大家仍然是暗中潜伏,等了来得却只有一头牛,跟第一次的结果没什么分别。之前我们便推断过,这曲江池水鬼传说的背后必定是有人急于完成什么事,而今水鬼在长达半月内,如此沉得住气,倒与他急切杀害两名道士的行径不符了。如此缘故,只有一个解释,那就是这件事的幕后真凶早就知晓我们埋伏抓鬼的消息,所以才会一直不动。
再之后我们真的撤了人,有人却被我们两次埋伏的事儿吓怕了。出于谨慎,就几次三番打发人来探听要不要继续抓水鬼。后来我就只派了几个我身边最为可信的人在此蹲守,未通知公主以外的任何人,至此这真水鬼才算现身了。
而在这段时间内,谁着急乱了阵脚,且可从内部得知我们埋伏情况的人,谁就极有可能是幕后真凶。刚刚巧,郡王全都符合。”
“我们刑部不过是配合你们办案,既然此案有公主参与,我格外重视,令关洪波勤快打听,实属常理之中,并无任何不妥之处。你仅凭这些胡乱猜疑,就敢指责一名郡王有罪?房遗直,我本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,却没想到却是个徒有虚名之人,尚不及一个脑袋清明的田舍奴。”
说一个人不如田舍奴,背地里抱怨说说也就罢了。当着众斯文人的面,如此说,那就是对一名书香出身的贵族公子的莫大羞辱。
众人惊骇,都看向房遗直,等待他的反应。
李明达的目光则一直落在李道宗的身上,冷脸看他,皱眉。
房遗直丝毫未因李道宗的羞辱而现出恼意,他仍然语调冷静地陈述:“郡王刚刚赶来的时候,除却关侍郎,您身后一共带了一百零二人。现而今,您身后随行的人员少了一人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,是一名左后脑有些少白头的小吏。”
众人随即向那名已经身死的刺客的脑袋看去。
程处弼亲自将尸体从李道宗属下的手里抢了过来,除掉刺客的头巾,看脑后,果然如房遗直所言,其左后脑白发很多。瞧其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,正是如房世子所言,是少白头。
李道宗皱起眉头,面上没有作表,但心里面已经被房遗直的话惊得无言。
“房世子刚刚就在这,差点被箭擦了头,他之前必然没有见过这刺客,但其所言郡王丢失的随从的特点却跟这名刺客一样。”狄仁杰道。
李道宗皱眉,满是威胁的目光立刻射向狄仁杰,“你又是谁?”
“晋州狄知逊之子。”李明达道,“我邀请来一同破案的朋友。”
李道宗看一眼李明达,脸色越发沉冷。
“证据呢,房世子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你一人之言,可有第二人见到和你一样的情况?而且我带了这么多人来,房世子就算数得过来,却怎可能记住每个人的特点。我倒是觉得你这些言词奇怪,我也可以说,这反倒更像是你故意设计此事,在假装自己中箭像是受害者,然后反过来冤枉我。”李道宗继续狡辩道。
“心虚的人,言词到底是漏洞百出。”李明达坦率直视李道宗的愤怒的双眸,铿锵有力地陈述道,“房世子若真想阻拦这桩案子的调查,完全没必要真的去抓水鬼,把线索一步步追查出来,现给大家看。这刺杀的事他如何设计,能把江夏王的随从设计少一个?早料到今天来往的人杂,所以各方人马在出入设卡口的时候,我特意命人统计过人数。若是堂叔不认自己带了一百零二人,我倒是可以派人去问问在路口守卫的侍卫,到底是不是这个数。”
“我记不清了,人都是关侍郎安排的,”李道宗怔了下,然后缓缓解释这一句,转即忽然打个激灵,看向关洪波,“真有一百零二人?难道说这是你——”
关洪波立刻吓得屁滚尿流,急忙冲李道宗和李明达行礼解释,真不是他。不过这随行人数多少,都是他贴身小吏安排。
关洪波随即厉色看向身边的小吏。
小吏跪地,哆哆嗦嗦看眼李道宗,就讲道:“公主和房世子可能冤枉了郡王,郡王此来只带了一百一人,这人属下真不认识他。”
“听到没有?”李道宗理直气壮反问,目光跟要把在场所有人都生吞了一样,戾气十足。
李明达立刻打发人骑快马去路口问,看看那边侍卫计数是多少人。
不多时,侍卫来报:“回公主,那边计数是一百人。”
众人没想到会出第三个数,竟唏嘘不知该信哪一个了。
“数错了吧,毕竟郡王带着人骑马一闪而过,哪能数得那般准确。”关洪波叹道。
“我倒觉得没错,很对,本来一百人,进来之后,又添了两人。”李明达说罢,立刻命人看守住李道宗所带来的一百零一人,随即打发叫来悦己客栈的十名侍从,让他们分别单独进院来辨认这些人。
“欺瞒公主是什么罪名,却不用我说。而今就老实交代,便是你不交代,回头有别人交代,你同样算是欺瞒,落不得好。”田邯缮在带领每一个人进院前都警告了这句话。
十名悦己客栈的仆从依次辨认,指了同一人。此人也是所有随行的小吏之中头低得最深的人。
李道宗见状,脸上终于现了慌张。
“他就是住在我们客栈的两名书生之一,”
十名仆从都十分肯定,随即又都去认尸,也立刻承认这是另一名住在他们客栈的书生。
李道宗狠皱眉头,缓缓闭上了眼,似乎很后悔自己把那名‘书生’留了活口,还令其混在随行小吏之中,意欲将其带离曲江村。他也确实没想到,李明达等人竟然会统计他随行人的数量,本以为人多混进去一个,没人会注意。二人竟细致至如此地步,明明还都算是个孩子,却如此思维缜密,心细如尘,不得不令人惊叹佩服。
“其实即便没有这人数上的差额,堂叔也逃不过。”李明达踱步往东走。
李道宗不解地睁开眼,看向李明达。他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,他又是哪里漏了破绽。
李明达立刻伸手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吏。
那小吏被李明达指了下,就吓得浑身哆嗦,腿软地有点站不起身。
李道宗心惊了一下,却还是沉着脸,故作不解地看李明达:“他怎了?”
“他的手。”
众人立刻看向这小吏的手,倒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,只是他右手的食指处有些许磨破,伤口并不大。
“若我没猜错的话,这手之所以会有擦破,是因为刚刚他强行塞了毒药进刺客的嘴里。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受死,就是双手双脚被按住了,嘴巴也必然本能反抗。你这手上的伤口,就是被刺客的牙齿划伤了。”李明达暗暗吸气,上下打量这名已然心虚跪地的小吏,“负责看守金条的‘书生’有两名,你们既然准备了毒药,应该就不只一颗。”
程处弼听这话,立刻按倒这名小吏,随即从其身上搜到了一个瓷瓶,把瓷瓶打开,倒出了十几颗绿豆大小的药丸。
左青梅立刻用帕子接了过来,仔细查看,闻了闻,随即跟李明达道:“是柳叶桃和洋地黄活着蜂蜜搓成的药丸,两样同用,只要这么大小的一颗,足可使七尺大汉立刻身亡。”
李明达随即发现,那个叫‘阿花’的丫鬟见到这个瓷瓶之后哆嗦了下,把头低得更深,似乎希望没人能注意到她。
李明达立刻使眼色给左青梅。
左青梅立即对阿花搜身,随即在其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瓷瓶,不过她这瓷瓶里的却是黄白色的粉末。
左青梅仔细看了看这些渣末,闻了下,随即立刻捂住鼻子,防备这些粉末被风吹到自己的鼻孔里。
“毒菇粉。”左青梅对李明达道。
阿花哆哆嗦嗦地忙磕头,认罪道:“都是娘子吩咐婢子去做的,婢子真不想杀那两名道士。”
“哪来的?”
“这毒菇是晋州地界最有名的三彩菇,长得十分好看,但只要用一点,就会令人产生幻觉。那日娘子见两名道士做法耽误事,就打发婢子装成尉迟府的丫鬟,提些酒菜过去。那俩道士听婢子和花花自报是尉迟府上的人,竟丝毫不怀疑。婢子便以河岸那边有凉亭方便用菜为由,引他们过去。目的就是想引他们去远点的地方,不会耽误娘子派人在河岸打捞金条。
本是打算让这俩道士喝点这混了毒菇的酒,犯迷糊过一夜就是。却没想到这俩道士竟是色鬼,喝酒发作,竟误以为花花是美人,对其动手动脚。花花一气之下,就一脚把这二人揣进水里。婢子和花花瞧那水也不深,就没管他们,随后就走了。万没想到,他二人最后竟然溺死在河里。”阿花随即磕头解释,她真的是无心,而且踢那二人进水里的是她身边的花花。
唤作花花的丫鬟听她此言,扭头就气愤的唾她一口,“毒是你下的,酒是你灌的,而今反倒全怪我头上,你要不要脸。”
如此一看,这名身材高大唤做‘花花’丫鬟,应该是个直爽脾气,没什么头脑。
李明达随即问花花,可还有什么交代。
花花狠瞪一眼阿花,对公主磕头道:“婢子有话说,就是她和那个叫阿牛的傻子通奸,使唤那傻子装水鬼吓唬人。”
“什么通奸,我是被强迫的!”阿花臊红了脸,辩解道。
花花冷笑:“被强迫你叫得那么享受?哎呀哎呀深一点的,还说就稀罕他大。而且做这等腌臜事的时候,你还和那傻子提公主。”
阿花慌了忙伸手去要打花花,“你胡说,你嫉妒我漂亮就冤枉我!”
“呸!”花花直接伸手紧抓住了阿花的手腕,挑眉恶狠狠瞪着阿花,“我冤枉你?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浪荡样,配我冤枉你么!”
田邯缮脸色难堪地对二人吼:“都住嘴!什么话都说,光天化日,你们两个女子竟一点都不觉得羞耻!”
左青梅也面色难堪,她看眼公主,然后对这俩嘴欠的丫鬟恶狠狠地咬牙:“该拖出去打死。”
众人都觉得,在场人之中最不适合听这些腌臜话的人,该就是年纪最少的晋阳公主。
毕竟她是女子,未出阁……
所以大家都难以控制自己,朝李明达的方向偷瞄过去,却见公主安静清冷,波澜不惊。她于众人之中,身材并不高大,但雍容正气并存。
公主根本就不屑计较这些下贱奴婢的混言,就如人不会跟乱吠的狗去计较一般。与公主淡定的仪态相比,存着看戏心态的他们,倒显得十分猥琐了。遂大家都赶紧端正态度,不再存先前那般心思。
李明达则语调如常地继续问她二人:“既然是去凉亭内饮酒吃菜,为何胖道士还会点着香去。”
花花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,便意欲好生表现自己,给公主磕头连连赔罪之后,就老实回道:“别瞧他们是驱鬼的道士,可比谁都怕鬼,又好色又贪吃,该是什么钓鱼之辈。”
“沽名钓誉。”狄仁杰忍不住纠正道。
“对,就是这个词。”花花看眼狄仁杰,立刻附和道。
狄仁杰恍然有点后悔自己开口,毕竟被这样满口下流之言的人赞同,对他来说并不算褒奖。
房遗直这时对李明达温和道:“两名道士的死算是清楚了。”
李明达点点头。
房遗直见公主还看向那俩丫鬟,知道她还有话要问。便觉得对这俩满口成脏的丫鬟,还是自己开口更好,遂道:“你二人都受谁指使,除了杜氏之外,可还有第二人?”
阿花和花花二人同时摇了摇头。
“娘子平常确实与人有书信来往,但每次通信之后,都会把信烧了,也未曾跟婢子们说过,一直只是她吩咐婢子们做事。”
“那她回长安城这段时间,都去过什么地方,见过什么人?”
“去过城阳公主府,见过杜驸马,再就是打发婢子打听王长史的情况,给几个世家大族送信拜访,魏家、长孙家、房家、萧家……很多家都送过。”
房遗直看向李道宗,正要继续发问,却听李明达先于自己问了。
“那江夏王府呢?”
“没……没送过。”花花道。
“真没送过。”阿花见大家都不信,不得不附和花花的话。
李道宗面无表情,总之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,但眼睛却跟吃人一样瞪着李明达。
“这杜氏为救夫,想尽办法,各大世家都没有放过,却偏偏避开堂叔府上,有没有趣?”李明达道。
李道宗眯眼,“晓得叫我一声堂叔,却胆敢在众人面前这样质问我!”
李道宗平时没什么脾气的时候,算是好说话,笑面虎一个。但真发威起来,却很骇人,也令人立刻意识到他曾是和圣人一同驰骋沙场的悍将,功勋老臣,王爵加身,系出皇族,令在场人都很惧怕其的‘理直气壮’。
房遗直默默看向李明达,随即略蹙眉,垂下眼眸,他两双背到身后的手禁不住微微握拳。他其实很明白刚刚贵主为何突然抢走他的话,因为她意料到自己会质问李道宗,很可能因此而得罪他,也极有可能因此得罪了平常李道宗交好的几位李氏皇族。所以她才截话,站出来替自己扛。
公主的善解人意,令他感恩之余,心情也十分复杂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,公主站出来保护的他了。
“我质问的不是堂叔,”
众人这时候在心里冷吸口气,心料公主果然是个小女孩,江夏王一拿辈分压她,她就怕了?
“我此刻质问的是罪人。”李明达目光深炯,娇小的身体散发强大的气势。
在徐徐秋风之下,她肆意地扬着头,毫不畏惧地与李道宗对视。要知道连魏王李泰,对于发威的李道宗,也未曾有这样的胆子。
“看来我平时对你真是太客气了,倒叫你如此目无尊长。”
“交不交代。”李明达问。
李道宗冷哼着背过身去,懒得再看李明达一眼。
“算一算你这二十八箱金子,养五万兵马不成问题。”李明达毫不避讳道。
李道宗身子一僵,随即有些发怒地对李明达道:“你胡说什么,我可没有养兵。不过是当初在户部做官的时候,从税收里贪了些钱,却罪不至谋反的地步。”
“剩下的钱而今在哪儿?贪污的意图为何?为何和杜氏合谋?”
“钱此刻应该在运往定州的路上,我在那里有一间宅子。因这些年心生隐退之意,才想把之前贪墨的钱运走。至于杜氏……”李道宗迟疑了下,不知道该如何说,最后温婉地叹出一句,“算是旧相识。”